中学语文作家档案:茨威格 (图)
作者/晴雪 日期/2012-05-16 浏览/996
一、作家名片
中文名: 斯蒂芬·茨威格
外文名: Stefan Zweig
性别:男
国籍: 奥地利
民族: 犹太
出生地: 奥地利
生卒年: 1881.11.28 -1942.2.22
称谓: 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
代表作品: 《恐惧》、《月光小巷》、《看不见的珍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评价:世界上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
二、作家简介
斯·茨威格(1881—1942),生于维也纳,奥地利著名小说家、传记作家,出身于富裕的犹太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结识罗曼·曼兰和罗丹等人,并受到他们的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二十年代赴苏联,认识了高尔基。1934年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在孤寂与感觉理想破灭中与妻子双双自杀。 茨威格在诗、短论、小说、戏剧和人物传记写作方面均有过人的造诣,尤以小说和人物传记见长。代表作有小说《最初的经历》、《马来狂人》
、《恐惧》、《感觉的混乱》、《人的命运转折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危险的怜悯》等;传记《三位大师》、《同精灵的斗争》、《三个描摹自己生活的诗人》等。茨威格对心理学与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作品擅长细致的性格刻画,以及对奇特命运下个人遭遇和心灵的热情的描摹。
三、主要著作
有论文集《海涅、席勒、茨威格》,《海涅名作欣赏》(合作者:宁瑛),主要译著有海涅的《诗歌集》,《思想·勒格朗庥》, 《论浪漫派 》 、《回忆录》及《卢苔齐娅》,席勒的戏剧《玛利亚·斯图亚特》、斯·茨威格的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里昂的婚礼》等,主编《海涅文集》(四卷本),《外国抒情诗赏析词典》,《斯·茨威格小说选》,《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海涅研究》 (1987年北京国际海涅学术讨论会中文文集),《20世纪欧美文学史》(1,2卷),《海涅也属于我们》(1997年北京国际海涅学术讨论会德文文集),《文学之路》(中国日尔曼学会德文版年刊)(巳出4卷,2000-2003)。
四、作品选读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节选)
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度过了一次历时三天的郊游,今天一清晨便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他买了一份报纸,瞟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已经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对此,他并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觉得难过。
他很随意地翻阅一下窸窣作响的报纸,便乘坐一辆小汽车回到了他的住处。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家期间曾有两位客人来访,还有他的几个电话,随后用一个托盘把这些天累积下来的信件交给他。他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拆开来看看;有一封信字迹陌生,而且有厚厚一沓,他就把它先搁在一边。这时仆人把茶端上来了,他就很惬意地往靠安乐椅的背椅上一靠,又信手翻阅了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接着点上一支雪茄,然后才伸手拿起那封被搁在一边的信。
这封信大概有二三十页,笔迹是个陌生女人的,字写得非常潦草,与其说这是一封信,还不如说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捏了捏信封,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附件落在里面,但是信封是空的。无论信封上面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甚至签名也没有。他想:“真怪,”又把信拿到手里。“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这句话写在信的最前面,算是称呼和标题。他万分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的他呢,还是指的一个臆想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了,他开始往下念道: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挽救这个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整整搏斗了三天三夜。流感袭击着他,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我把冷毛巾敷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不分昼夜地紧握着他那双不时抽动的小手。到第三天晚上,我自己全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支持不住了,不自觉地我的眼皮就合上了。在一把硬椅子上我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时候,死神夺走了他的生命。此刻,这个温柔的令人怜爱的孩子就躺在那儿,躺在他那小小的床上,和他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他的眼睛,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已经合上了,他的两只小手也交叉着垂在他的白衬衫上面,床的四个角上高高地点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往床上看,我也不敢动,因为烛光一闪,他的脸和那紧闭的嘴上就会掠过影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他的脸庞在颤动,我就会以为他还没有死,他还会醒过来,还会用他那玲珑的嗓音对我说着一些稚嫩而甜蜜的话儿。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再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也免得再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嬉戏取闹,或者正在寻欢作乐,跟人家嬉笑调情。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只有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拿来第五支蜡烛,放在了这张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子上给你写信。我不能孤单单一个人守着我死去的孩子,而不向人倾吐我的衷情。在这个可怕的一刻,我不对你倾诉,那该叫我去跟谁述说呢?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许我不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也不了解我的意思——我的脑袋现在昏沉沉的,太阳穴不停地抽动着,像被人用槌子敲打,四肢也都感到发疼。我想我发烧了,说不定也染上了流感,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要是我真得了流感,这倒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来了结我的残生。有时我的眼前会漆黑一片,也许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但是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振作起来,来对你诉说,只诉说这一次,你啊,我的亲爱的、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让你知道,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你再也用不着给我回答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这可恶的疾病如果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能活下去,我就会把这封信撕毁,并且将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从她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她的生命始终都属于你。对于我的这些话,你不要感到害怕;作为一个死者,她再没有别的企求,她既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安慰。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那痛苦的心向你匆匆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的唯一的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候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倾吐我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真正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是阴郁悲伤、杂乱无章的。我再也不愿意回想起它来,因为它就像是一个到处蒙着灰尘、结着蛛网、散发着霉湿味的地窖,对于这里面的人和物,我的心早已非常淡忘了。你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上面残留着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在你对门。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贫苦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长成的瘦小的女孩了——我们深居简出,悄无声息地沉浸在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之中——你也许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姓名,因为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从没有人来看望我们,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也已经过了好久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却满怀激情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瞬间,就好像是发生在今天的事。我怎能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个时候才为我而开始啊。请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一切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我们这幢房子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又丑陋又凶狠,而且吵架成性。他们自己穷困潦倒,却特别嫌恶邻居的贫穷,他们对我们怀有怨恨,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习性。这家的男人是个酒鬼,老是打老婆;我们常常在半夜被摔椅子、砸盘子的巨大声响吵醒。有一次那女人给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那个酩酊大醉的酒鬼在她身后破口大叫,直到最后大家都开门出来,警告他要去叫警察,这场风波才算平息。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也禁止我和他们的孩子一块儿玩,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找碴出气。他们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就在我身后喊脏话,有一次他们用硬实的雪球扔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都本能厌恶这家人。突然有一天出了事,我记得,那个男人因为偷东西被抓了起来,那个女人只好带着她那点零碎的家当搬出去了,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招租的条子贴在了楼门口的墙上,几天之后就被揭下来了。消息很快从门房那里传开了,说是有一位作家,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房间。当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这间屋子被原来的那家人住过后,屋里脏极了,几天之后油漆匠、粉刷匠、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打扫收拾屋子。楼里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刮墙声,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对面那讨厌一家总算搬走了,再也不会和我们为邻了。而你本人呢,即使在搬家的时候我也还没见到你的面;搬迁的全部工作都是你的仆人安排的,这个男仆个子矮小、神态严肃、头发灰白,他总是轻声细语地、冷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全部工作。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在我们这所坐落在郊区的楼房里,上等男仆可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物,而且他对所有的人都客气得要命,和他们亲密地谈天说地,可是又不因此而降低身份,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普通仆人。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当作一位有身份的太太,毕恭毕敬地和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他也总是既和蔼又严肃。每当他提起你的名字,他总会带着一种崇敬的神气,一种特别的尊敬——别人马上就能看出来,他对你的关系远远超出普通主仆之间的关系。为此,我是多么喜欢他,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尽管我会暗暗地忌妒他,能够老是呆在你的身边侍候你。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这一切琐碎的、令人发笑的小事全部说给你听,为的是让你明白,从一开始你就对我这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子具有那样巨大的魔力。在你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的身边就已经围上了一个光圈,一种富有、独特而神秘的光华——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这些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人们,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新鲜事儿总是非常好奇的),都一直非常好奇地、焦灼地等着你搬进来。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楼前停着搬运车,这时我对你的好奇心又猛烈地增涨起来。大部分笨重的家具早已被搬运夫抬上楼去了,还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一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佛像,意大利雕刻,色彩鲜艳的巨幅油画,最后搬来了许多书,那些书好看极了,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掸帚仔细地把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十分好奇,蹑手蹑脚地围着那堆越堆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既没有叫我走开,也没有允许我走近;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心里真的很想摸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怯生生地在一旁看看书的标题: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也不认得。我想,我会一连几小时呆看下去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你,而当时我还不认识你呢。我自己有十几本书,价钱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硬纸板装订的,对这些书我爱不释手,读了又读。这时我就想,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读过了,还懂那么多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想到这么多书,我心里就不由滋生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敬畏之情。我开始想象你的模样:你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不同的是,你更和善,更漂亮,而且温雅的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时就十分肯定地认为,你一定是漂亮的,因为我当时想象中的你还是个老头呢。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做梦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进来了,但是尽管我试图窥视,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又使我更加好奇。终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了你。
令我诧异和震惊的是,你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丝毫没有相同之处。在我的梦中,见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慈祥的老人,可现在你一出现——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一样,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而你却始终没有变化!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步伐轻捷,一步两级,像个孩子般活泼灵敏,又显得十分潇洒。那时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你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以及一头光泽秀美的头发。我真的吓了一跳,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最初的瞬间里,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能够在你身上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热情洋溢、轻浮贪玩的年轻人,同时又是一个在事业方面无比严肃、责任心强、极为渊博、很有素养的人。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着光明、公开对外界开放的一面,还有着十分阴暗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一面——这种深藏着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而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像着了魔似的被你深深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而言,你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这是一个被大家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很多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名卓著,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一个年轻潇洒、孩子般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还要我对你解释吗,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楼房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到兴趣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全部用来窥视你的生活。我只对你的生活、只对你的存在感兴趣!我仔细地观察你,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来找你的人。这一切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我对你的好奇心,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这就表现出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有时侯一帮年轻人到你这里来,你的同学,一帮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发疯胡闹;有时候又有些太太们乘着小汽车来;还有一次歌剧院的经理来了,那个伟大的指挥家,我只是满怀敬意地从远处看见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再就是一些还在上商业学校的小姑娘们,她们很不好意思地一闪身就溜进门去。总之,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很多。我并不觉得这有什特别,有一天早上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有位太太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我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心,探听和窥视你的行踪,在这个孩子的心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亲爱的,我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我至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去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俩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驰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下,你就以你那种急迫的、敏捷的方式从车的踏板上跳了下来,这样子至今还叫我对你动心。你要走进门去,下意识中我不由自主地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俩差点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眼光温暖、柔和而多情,就像是对我含情脉脉的表示,你还冲着我微微一笑,我没法形容,只能这样表达:你含情脉脉地冲我一笑,并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多谢,小姐。”
全部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这一刻起,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我后来不久就知道,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投以这样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这样的目光,这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这道目光好像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种眼光并不是有意识地你在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是给我的,是给我一个人的。在这一瞬间,在我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的心里,一下子感觉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惟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神圣无比,它成了我心中的秘密。“噢,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呗!”我结结巴巴、十分笨拙地说道。“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涨得通红啊?”我的女同学使出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劲,连嘲带讽地说道。可是恰巧因为她的讽刺正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更往我的脸颊上涌。我狼狈之极,恼羞成怒,我恶狠狠地说:“傻丫头!”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但是她笑得更欢,嘲讽得更加厉害,直到我发现,羞怒之下我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我不理她,独自跑上楼去了。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娇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知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如此的希望渺茫,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那种欲火炽烈、贪求无餍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在和别人的亲切交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事,在小说里常常读到爱情,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自己的爱情,就象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那样洋洋得意。但是我身边没有别人,没有人可以让我向他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万丈深渊。我心里容纳、生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我在梦中见到你,把你视为知音: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母亲成天心情压抑,郁郁寡欢,她一直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怯懦,所以我和她也并不相投;那些多少有点行为不端的女同学也叫我十分反感,她们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都不过分,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我原来在学校里一直不太认真,成绩很平常,现在突然一跃而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了上千本书,经常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很喜欢书的;我还突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缝了又缝,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干净净,讨你喜欢。我那条旧的学生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便服改制的)的左侧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钉,我觉得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钉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梯的时候,总把书包盖在那个补丁上,我害怕得浑身哆嗦,生怕你会看见那个补钉。可是这是多么傻气啊:你在那次以后从来也没有、几乎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而我呢,我其他什么都没做,整天就是在等着你,在窥探你的行踪举止。在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孔可以看到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就是我伸向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你可别笑,直到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在小窗孔跟前,坐在前屋守候着你,我提心吊胆,生怕母亲疑心,我的心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你一出现,它就会颤个不停。我的心始终为你而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怀表的那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走过了许多路,而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清楚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根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每一个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区分开来,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生活的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偷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它被我视为圣物,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里还亮着灯,这样看不到你,但用这样的办法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出门旅行的那些时间里——我每次看见善良的老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些时间里我就像死了一样,活着毫无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然无措。但是我还得十分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情。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害臊,可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表现得更为纯洁和热烈的了。我简直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跟你说,告诉你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根本不认得我的容貌,因为每次我在楼梯上遇见你,躲也躲不开了的时候,为了躲开你那灼热的眼光,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过,就好像一个人怕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水投河一样。我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给你讲那些你早已忘却的岁月,我可以给你展开你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是我不愿使你厌烦,也不愿使你为难。我只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次经历讲给你听,我请求你别嘲笑我,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难忘的一件大事。那大概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敞开房门,要把拍打干净的、笨重的地毯拖进屋去。这个称职的仆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房间的内部——我实在无法向你表达,我当时是怀着多么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啊!我看见了你生活的空间,你的书桌,你经常坐在它旁边,桌上摆放着一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还有你的柜子、画和书。但我只能仓促地对你的生活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进来,让我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拥有足够的营养供我在梦想中无休止地见到你。
这匆匆消逝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为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好让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消损。我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把一切都忘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我对任何人也都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一位从因斯布鲁克来的商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他经常来我们家作客,一呆就是很久;是啊,这倒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他有时会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回来,这可是我惟一的、最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是要和我严肃地谈一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这是我的秘密,它是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可是母亲自己倒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靠着她坐下,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她的那个远方亲戚是个死了妻子的鳏夫,现在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我着想,就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马上想到了你。“那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的别的话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当时我晕过去了,我听见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摔倒在地。以后几天发生的事情,我这么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抵抗他们那压倒一切的意志的,这一切我都无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我这握笔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纯粹就是脾气倔强、成心作对的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在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放学回到家里,总有一件家俱被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无奈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东西,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给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里,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解救我的生活。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这些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可是突然我站起身来,穿上了校服——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我全身发僵,四肢哆嗦,被一种像磁一样的内在的力量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女仆,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感情,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寒气彻骨的楼道里,吓得浑身僵硬,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推着向前走;我又是如何用尽力气,把我那颤抖不停的胳膊从身上扯开,抬起手来伸出去——这场斗争只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之后,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都凝结不动了,我凝神静听,看你是不是走来开门。
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也出去为你办事了;我只好蹒跚着拖着脚步,回到我们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屋子,刺耳的门铃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一头倒在了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才四步路,却走得我疲惫不堪,就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但是虽然精疲力尽,我还是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这样的决心依然没有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不掺杂丝毫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纯真的小女孩,除了你以外,我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怀里。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着你。母亲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前屋,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等着你,而这可是一个严寒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乏,四肢酸疼,屋里连张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于是我平躺在地上,房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冰冷的硬地板使人浑身刺疼,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我的两脚抽筋了,紧紧踡缩起来,我的两只胳膊索索发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这可怕的漆黑的夜里实在冷得要命。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就像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楼下有人打开大门,接着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刹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一股热流在心头激荡,我轻轻地推开房门,准备冲到你的跟前,伏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女孩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影影绰绰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来的人真是你吗?
是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在地上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已经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