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作家档案:孙犁(图)
作者/晴雪 日期/2012-05-22 浏览/913
一、作家名片
中文名: 孙犁
笔名:芸夫
原名: 孙树勋
国籍: 中国
民族: 汉族
出生地: 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村
生卒年: 1913.4.6 -2002.7.11
职业: 教员、编辑、作家
毕业院校: 河北保定育德中学
信仰: 中国共产党
主要成就: 开创抗战文学——“荷花淀派”
代表作品: 《荷花淀》、《芦花荡》、《白洋淀纪事》、《度春荒》
二、作家简介
孙犁,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河北省安平县人。1913年4月6日生。12岁在安国县城上小学时,开始接触五四新文学。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对他有很大影响。他一直相信艺术为人生的主张。孙犁14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学习期间,开始阅读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和一些苏联文学作品,扩大了他的视野,并为后来的创作和评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流浪北平,在图书馆读书或在大学旁听,曾用“芸夫”的笔名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还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当过职员。1936年暑假后,孙犁到河北安新县的小学教书,在这里他对白洋淀一带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初步了解。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主要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冀中区从事革命文化工作,曾编印出版革命诗抄《海燕之歌》,在《红星》杂志和《冀中导报》副刊上发表过《现实主义文学论》《鲁迅论》等论文。1938年秋,在冀中区办的抗战学院任教,1939年春调阜平,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此后,在晋察冀文联、《晋察冀日报》、华北联大做过编辑和教员,同时进行文学创作。1941年回冀中区参加编辑群众性的大型报告文学集《冀中一日》,并写成《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后改名《写作入门》《文艺学习》,多次重印)。1944年去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和学习。在延安,他发表了《荷花淀》《芦花荡》等作品,以其清新的艺术风格引起了文艺界的注意。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冀中农村从事写作,直至解放。这一时期,他参加了土地改革工作,写有《钟》《碑》《嘱咐》等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孙犁在《天津日报》工作,同时继续文学创作。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写于50年代初,以滹沱河沿岸两个村庄为背景,围绕着高、吴、田、蒋四姓五家在抗战初期的生活史,细致地勾勒了冀中平原各个社会阶层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展现了七七事变后,冀中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组织人民武装、建立抗日根据地的壮丽画卷。作者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描摹抗日根据地的风云变幻,虽语多风趣而不落轻佻。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写成于1956年。小说通过铁(匠)、木(匠)两家十几年间友谊的建立和破裂的过程,揭示了50年代初期北方农村的生活风貌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小满儿这个处在生活的十字路口,性格矛盾的人物形象,在读者中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56年以后,作者因病长期搁笔,但他以《天津日报》副刊《文艺周刊》为阵地,发现和培养了不少青年作家。这个时期,他还写有散文集《津门小集》、论文集《文学短论》等。
孙犁解放前及解放初期的创作结集为《白洋淀纪事》(1958),是作者最负盛名和最能代表他的创作风格的一部小说与散文合集。它主要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区一带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战争、土地改革、劳动生产、互助合作以及移风易俗的生活情景。作品从多方面勾勒了时代和社会的历史风俗画面,以明丽流畅的笔调,秀雅、隽永的风格和丰富的劳动者的鲜明形象,在读者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其中《荷花淀》等作品,已成为广泛流传的名篇,文艺界甚至以其为现代文学的一种风格流派的标帜,视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作。
1977年以后,作者主要写作散文和评论,也有少量小说,陆续结集者有《晚华集》(1979)、《秀露集》《澹定集》《耕堂杂录》(均1981)、《尺泽集》(1982)等。1982年,作者又将从事文学事业以来所能收集到的绝大部分作品,辑成《孙犁文集》5册(内分7卷)。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第二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
三、主要作品
著作
《荷花淀》(小说、散文集)、《芦花荡》(短篇小说集)、《嘱咐》(短篇小说集)、《村歌》(中篇小说)、《农村速写》(散文、小说集)、《采蒲台》(短篇小说集)、《山海关红续歌》(诗集)、《风云初记》(长篇小说)、《白洋淀纪事》(小说、散文集)、《铁木前传》(中篇小说)、《津门小集》(散文集)、《白洋淀之曲》(诗集)、《晚华集》(散文集)、《秀露集》(散文、小说集)、《耕堂杂录》(杂文集)、《疆定集》(散文集)、《琴和箫》(小说、散文集)、《孙犁小说选》、《孙犁文集》、《耕堂散文》、《尺泽集》(散文集)、《孙犁文论集》、《书林秋草》、《孙犁散文选》、《远道集》(散文)、《老荒集》(散文集)、《陋巷集》(散文集)、《耕堂序跋》、《无为集》(散文)、《芸斋小说》
散文
《采蒲台的苇》、《张秋阁》、《回忆沙可夫同志》、《石子》、《保定旧事》、《在阜平》、《服装的故事》、《童年漫忆》、《文字生涯》、《吃粥有感》、《书的梦》、《画的梦》、《乡里旧闻(节选)》、《耕堂读书记(节选)》、《生辰自述》、《亡人逸事》、《芸斋梦余》、《牲口的故事》、《书信》、《昆虫的故事》、《移家天津》、《小贩》、《老家》、《木棍儿》、《告别》、《鸡叫》、《黄叶》、《菜花》、《转移》、《吃菜根》、《看电视》、《记春节》、《楼居随笔》、《我的经部书》、《我的史部书》、《我的子部书》、《我的集部书》、《文事琐谈》、《故园的消失》、《残瓷人》、《我的读书生活》、《野味读书》、《我的绿色书》、《秋凉偶记》、《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托尔斯泰》、《果戈理》、《契诃夫》、《《善阉室纪年》序》、《关于散文》、《谈柳宗元》、《《红楼梦》杂说》、《欧阳修的散文》、《与友人论传记》、《与友人论学习古文》、《文集自序》、《小说杂谈》、《芸斋琐谈》、《谈读书》、《谈爱书》、《谈赠书》、《谈通俗文学》、《贾平凹散文集序》、《序的教训(《耕堂序跋》代序)》、《文林谈屑(节选)》、《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谈笔记小说》、《谈读书记》、《散文的虚与实》、《《金瓶梅》杂说》、《文林谈屑》、《创作随想录》、《谈作家素质》、《谈头条》、《谈杂文》、《风烛庵杂记》、《风烛庵文学杂记》、《风烛庵文学杂记续抄》、《风烛庵文学杂记三抄》、《《无为集》后记》、《谈镜花水月(《芸斋小说》代后记)》、《庚午文学杂记(节选)》、《作家的文化》
四、作品选读
童年漫忆
◇ 孙犁
听说书
我的故乡的原始住户,据说是山西的移良,我幼小的时候,曾在去过山西的人家,见过那个移民旧址的照片,上面有一株老槐树,这就是我们祖先最早的住处。
我的家乡离山西省是很远的,但在我们那一条街上,就有好几户人家,以长年去山西做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一直传下好几辈。他们多是挑货郎担,春节也不回家,因为那正是生意兴隆的季节。他们回到家来,我记得常常是在夏秋忙季。他们到家以后,就到地里干活,总是叫他们的女人,挨户送一些小玩艺或是蚕豆给孩子们,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个人,我叫他德胜大伯,那时他有四十岁上下。
每年回来,如果是夏秋之间农活稍闲的时候,我们一条街上的人,吃过晚饭,坐在碾盘旁边去乘凉。一家大梢门两旁,有两个柳木门墩,德胜大伯常常被人们推请坐在一个门墩上面,给人们讲说评书,另一个门墩上,照例是坐一位年纪大辈数高的人,和他对称。我记得他在这里讲过《七侠五义》等故事,他讲得真好,就像一个专业艺人一样。
他并不识字,这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常年在外,他家的大娘,因为身材高,我们都叫她“大个儿大妈”。她每天挎着一个大柳条篮子,敲着小铜锣卖烧饼馃子。德胜大伯回来,有时帮她记记账,他把高粱的茎秆,截成笔帽那么长,用绳穿结起来,横挂在炕头的墙壁上,这就叫“账码”,谁赊多少谁还多少,他就站在炕上,用手推拨那些茎秆儿,很有些结绳而治的味道。
他对评书记得很清楚,讲得也很熟练,我想他也不是花钱到娱乐场所听来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长年住在小旅店里,同住的人,干什么的人也有,夜晚没事,也许就请会说评书的人,免费说两段,为长年旅行在外的人们消愁解闷,日子长了,他就记住了全部。
他可能也说过一些山西人的风俗习惯,因为我年岁小,对这些没兴趣,都忘记了。
德胜大伯在做小买卖途中,遇到瘟疫,死在外地的荒村小店里。他留下一个独生子叫铁锤。前几年,我回家乡,见到铁锤,一家人住在高爽的新房里,屋里陈设,在全村也是最讲究的。他心灵手巧,能做木工,并且能在玻璃片上画花鸟和山水,大受远近要结婚的青年农民的欢迎。他在公社担任会计,算法精通。
德胜大伯说的是评书,也叫平话,就是只凭演说,不加伴奏。在乡村,麦秋过后,还常有职业性的说书人,来到街头。其实,他们也多半是业余的,或是半职业性的。他们说唱完了以后,有的由经管人给他们敛些新打下的粮食;有的是自己兼做小买卖,比如卖针,在他说唱中间,由一个管事人,在妇女群中,给他卖完那一部分针就是了。这一种人,多是说快书,即不用弦子,只用鼓板。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做鼓架。他们不说整本,只说小段。卖完针,就又到别的村庄去了。
一年秋后,村里来了弟兄三个人,推着一车羊毛,说是会说书,兼有擀毡条的手艺。第一天晚上,就在街头说了起来,老大弹弦,老二说《呼家将》,真正的西河大鼓,韵调很好。村里一些老年的书迷,大为赞赏。第二天就去给他们张罗生意,挨家挨户去动员:擀毡条。
他们在村里住了三四个月,每天夜晚说《呼家将》。冬天天冷,就把书场移到一家茶馆的大房子里。有时老二回老家运羊毛,就由老三代说,但人们对他的评价不高,另外,他也不会说《呼家将》。
眼看就要过年了,呼延庆的擂还没打成。每天晚上预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书中又出了岔子,还是打不成。人们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里娶儿聘妇要擀毡条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几个老书迷,还在四处动员:
“擀一条吧,冬天铺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说,你不擀毡条,呼延庆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腊月二十老几,弟兄三个看着这村里实在也没有生意可做了,才结束了《呼家将》。他们这部长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两块大砖头那么厚吧。
第一个借给我《红楼梦》的人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十岁左右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我先在西头刘家,借到一部《封神演义》,读完了,又到东头刘家借了这部书。东西头刘家都是以屠宰为业,是一姓一家。刘姓在我们村里是仅次于我们姓的大户,其实也不过七、八家,因为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
从我能记忆起,我们村里有书的人家,几乎没有。刘家能有一些书,是因为他们所经营的近似一种商业。农民读书的很少,更不愿花钱去买这些“闲书”。那时,我只能在庙会上看到书,书摊小贩支架上几块木板,摆上一些石印的,花纸或花布套的,字体非常细小,纸张非常粗黑的《三字经》、《玉匣记》,唱本、小说。这些书可以说是最普及的廉价本子,但要买一部小说,恐怕也要花费一、两天的食用之需。因此,我的家境虽然富裕一些,也不能随便购买。我那时上学念的课本,有的还是母亲求人抄写的。
东头刘家有兄弟四人,三个在少年时期就被生活所迫,下了关东。其中老二一直没有回过家,生死存亡不知。老三回过一次家,还是不能生活,只在家过了一个年,就又走了,听说他在关东,从事的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勾当。
家里只留下老大,他娶了一房童养媳妇,算是成了家。他的女人,个儿不高,但长得颇为端正俊俏,又喜欢说笑,人缘很好,家里长年设着一个小牌局,抽些油头,补助家用。男的还是从事屠宰,但已经买不起大牲口,只能剥个山羊什么的。
老四在将近中年时,从关东回来了,但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这人长得高高的个子,穿着黑布长衫,走起路来,“蛇摇担晃”。他这种走路的姿势,常常引起家长们对孩子的告诫,说这种走法没有根柢,所以他会吃不上饭。
他叫四喜,论乡亲辈,我叫他四喜叔。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他从东头到西头,扬长地走在大街上,说句笑话儿,惹得他那些嫂子辈的人,骂他“贼兔子”,他就越发高兴起来。
他对孩子们尤其和气。有时,坐在他家那旷荡的院子里,拉着板胡,唱一段清扬悦耳的梆子,我们听起来很是入迷。他知道我好看书,就把他的一部《金玉缘》借给了我。
哥哥嫂子,当然对他并不欢迎,在家里,他已经无事可为,每逢集市,他就挟上他那把锋利明亮的切肉刀,去帮人家卖肉。他站在肉车子旁边,那把刀,在他手中熟练而敏捷地摇动着,那煮熟的牛肉、马肉或是驴肉,切出来是那样薄,就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一样,飞起来并且有规律地落在那圆形的厚而又大的肉案边缘,这样,他在给顾客装进烧饼的时候,既出色又非常方便。他是远近知名的“飞刀刘四”。现在是英雄落魄,暂时又有用武之地。在他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材,在一层层顾客的包围下,顾盼神飞,谈笑自若。可以想到,如果一个人,能永远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存在,岂不是很有意义,也很光荣?
等到集市散了,天也渐渐晚了,主人请他到饭铺吃一顿饱饭,还喝了一些酒。他就又挟着他那把刀回家去。集市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在路上,他有些醉了,走起来,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他忽然对着人家喊:
“下来!”
“下来干什么?”骑自行车的人,认得他。
“把车子给我!”
“给你干什么?”
“不给,我砍了你!”他把刀一扬。
骑车子的人回头就走,绕了一个圈子,到集市上的派出所报了案。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也许把路上的事忘记了。当晚睡得很香甜。第二天早晨,就被捉到县城里去。
那时正是冬季,农村很动乱,每天夜里,绑票的枪声,就像大年五更的鞭炮。专员正责成县长加强治安,县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枪毙,作为成绩向上级报告了。他家里的人没有去营救,也不去收尸。一个人就这样完结了。
他那部《金玉缘》,当然也就没有了下落。看起来,是生活决定着他的命运,而不是书。而在我的童年时代,是和小小的书本同时,痛苦地看到了严酷的生活本身。
1978年春天
远的怀念
◇ 孙犁
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在本县参加抗日工作,认识了人民自卫军政治部的宣传科长林扬。他是“七七”事变后,刚刚从北平监狱里出来,就参加了抗日武装部队的。他很弱,面色很不好,对人很和蔼。他介绍我去找路一,说路正在组织一个编辑室,需要我这样的人。路住在侯町村,初见面,给我的印象太严肃了: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冬天的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见到的风雨衣,腰系皮带,斜佩一把大盒子枪,加上他那黑而峻厉的面孔,颇使我望而生畏。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诗人远千里见面,是在他那里,由他介绍的。
远高个子,白净文雅,书生模样,这种人我是很容易接近的,当然印象很好。
第二年,我转移到山地工作。一九四一年秋季,我又跟随路从山地回到冀中。路是很热情爽快的人,我们已经很熟很要好了。
在我县郝村,又见到了远,他那时在梁斌领导的剧社工作,是文学组长,负责几种油印小刊物的编辑工作。我到冀中后,帮助编辑《冀中一日》,当地做文艺工作的同志,很多人住在郝村,在一个食堂吃饭。
这样,和远见面的机会就很多。他每天总是笑容满面的,正在和本剧团一位高个的女同志恋爱。每次我给剧团团员讲课的时候,他也总是坐在地下,使我深受感动并且很不安。
就在这个秋天,冀中军区有一次反“扫荡”。我跟随剧团到南边几个县打游击,后又回到本县。滹沱河发了水,决定暂时疏散,我留本村。远要到赵庄,我给他介绍了一个亲戚做堡垒户,他把当时穿不着的一条绿色毛线裤留给了我。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从延安回到冀中,在河间又见到了远。他那时拄着双拐,下肢已经麻痹了。精神还是那样好,谈笑风生。我们常到大堤上去散步,知道他这些年的生活变化,如不坚强,是会把他完全压倒的。“五一”大“扫荡”以后,他在地洞里坚持报纸工作,每天清晨,从地洞里出来,透透风。洞的出口在野外,他站在园田的井台上,贪馋地呼吸着寒冷新鲜的空气。看着阳光照耀的、尖顶上挂着露珠的麦苗,多么留恋大地之上啊!
我只有在地洞过一夜的亲身体验,已经觉得窒息不堪,如同活埋在坟墓里。而他是要每天钻进去工作,在萤火一般的灯光下,刻写抗日宣传品,写街头诗,一年,两年。后来,他转移到白洋淀水乡,长期在船上生活战斗,受潮湿,得了全身性的骨质增生病。最初是整个身子坏了,起不来,他很顽强,和疾病斗争,和敌人斗争,现在居然可以同我散步,虽然借助双拐,他也很高兴了。
他还告诉我:他原来的爱人,在“五一”大“扫荡”后,秋夜趟水转移,掉在旷野一眼水井里牺牲了。
我想起远留给我的那条毛线裤,是件女衣,可能是牺牲了的女同志穿的,我过路以前扔在家里。第二年春荒,家里人拿到集上去卖,被一群汉奸女人包围,几乎是讹诈了去。
她的牺牲,使我受了启发,后来写进长篇小说的后部,作为一个人物的归结。
进城以后,远又有了新的爱人。腿也完全好了,又工作又写诗。有一个时期,他是我的上级,我私心庆幸有他这样一个领导。一九五二年,我到安国县下乡,路经保定,他住在旧培德中学的一座小楼上,热情地组织了一个报告会,叫我去讲讲。
我爱人病重,住在省医院的时候,他曾专去看望了她,惠及我的家属,使她临终之前,记下我们之间的友谊。
听到远的死耗,我正在干校的菜窖里整理白菜。这个消息,在我已经麻木的脑子里,沉重地轰击了一声。夜晚回到住处,不能入睡。
后来,我的书籍发还了,所有现代的作品,全部散失,在当作文物保管的古典书籍里,却发见了远的诗集《三唱集》。
这部诗集出版前,远曾委托我帮助编选,我当时并没有认真去做。远明知道我写的字很难看,却一定要我写书面,我却兴冲冲写了。现在面对书本,既惭愧有负他的嘱托,又感激他对旧谊的重视。我把书郑重包装好,写上了几句话。
远是很聪明的,办事也很干练,多年在政治部门工作,也该有一定经验。他很乐观,绝不是忧郁病患者。对人对事,有相当的忍耐力。他的记忆力之强,曾使我吃惊,他能够背诵“五四”时代和三十年代的诗,包括李金发那样的诗。远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但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
他在童年求学时,后来在党的教育下,便为自己树立人生的理想,处世的准则,待人的道义,艺术的风格等等。循规蹈矩,孜孜不倦,取得了自己的成就。我没有见过远当面骂人,训斥人;在政治上、工作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不良的作风。我不只看见他的当前,也见过他的过去。
他在青年时是一名电工,我想如果他一直爬在高高的电线杆上,也许还在愉快勤奋地操作吧。
现在,不知他魂飞何处,或在丛莽,或在云天,或徘徊冥途,或审视谛听,不会很快就随风流散,无处招唤吧。历史和事实都会证明:这是一个美好的,真诚的,善良的灵魂。
他无负于国家民族,也无负于人民大众。
1976年12月7日夜记
芸斋梦余
◇ 孙犁
关于花
青年时的我,对花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心里只有衣食二字。童年的印象里没有花。十四岁上了中学,学校里有一座很小的校园,一个老园丁。校园紧靠图书馆,有点时间,我宁肯进图书馆,很少到校园。在上植物学课时,张老师(河南人)带领我们去看含羞草啊,无花果啊,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校园里有一棵昙花,视为希罕之物,每逢开花,即使已经下了晚自习,张老师还要把我们集合起来,排队去观赏,心里更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小题大作。
毕业后,为衣食奔走,我很少想到花,即使逛花园,心里也是沉重的。后来,参加了抗日战争,大部分时间是在山里打游击。山里有很多花,村头,河边,山顶都有花。杏花,桃花,梨花,还有很多野花,我很少观赏。不但不观赏,行军时践踏它们,休息时把它们当坐垫,无情地、无意识地拔起身边的野花,连嗅一嗅的兴趣都没有,抛到远处去,然后爬起来赶路。
我,青春时代,对花是无情的,可以说是辜负了所有遇到的花。
写作时,我也没有用花形容过女人。这不只是因为有先哲的名言,也是因为那时的我,认为用花来形容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意识的表现。
及至现在,我老了,白发疏稀,感觉迟钝,我很喜爱花了。我花钱去买花,用磁的花盆去栽种。然而花不开,它们干黄、枯萎,甚至不活。而在十年动乱时,造反派看中我的花盆,把花全部端走了。我对花的感情最浓厚,最丰盛,投放的精力也最大。然而花对我很冷漠,它们几乎是背转脸去,毫无笑模样,再也不理我。
这不能说是花对我无情,也不能怨它恨它,是它对我的理所当然的报复。
关于果
战争时期,我经常吃不饱。霜降以后我常到山沟里去,拣食残落的红枣、黑枣、梨子和核桃。树下没有了,我仰头望着树上,还有打不净的。稍低的用手去摘,再高的,用石块去投。常常望见在树的顶梢,有一个最大的、最红的、最引诱人的果子。这是主人的竿子也够不着,打不下来,才不得不留下来,恨恨地走去的。我向它瞄准,投了十下,不中。投了一百下,还是不中。我环绕着树身走着,望着,计划着。最后,我的脖颈僵了,筋疲力尽了,还是投不下来。我望着天空,面对四方,我希望刮起一股劲风,把它吹下来。但终于天气晴和,一丝风也没有。红果在天空摇曳着,讪笑着,诱惑着。
天晚了,我只好回去,我的肚子更饿了,这叫做得不偿失,无效劳动。我一步一回头,望着那颗距离我越来越远的红色果子。
夜里,我又梦见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军了,每人发了半个冷窝窝头。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窝窝头吃光了。还没爬到山顶,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伤了,我醒来一看,是一棵酸枣树。我饥不择食,一把掳去,把果子、叶子,树枝和刺针,都塞到嘴里。
年老了,不再愿吃酸味的水果,但酸枣救活了我,我感念酸枣。每逢见到了酸枣树,我总是向它表示敬意。
关于河
听说,我家乡的滹沱河,已经干涸很多年了,夏天也没有一点水。我在一部小说里,对它作过详细的描述,现在要拍摄这些场面,是没有办法了。听说家乡房屋街道的形式,也大变了。
建筑是艺术的一种,它必然随着政治的变动,改变其形式。它的形式,是受经济基础决定的。
关于河流,就很难说了。历史的发展,可以引起地理环境的变动吗?大概是肯定的。
这条河,在我的童年,每年要发水,泛滥所及,冲倒庄稼,有时还冲倒房子。它带来黄沙,也带来肥土,第二年就可以吃到一季好麦。它给人们带来很多不便,夏天要花钱过惊险的摆渡,冬天要花钱过摇摇欲堕的草桥。走在桥上,仄仄闪闪的,吱吱呀呀的,下面是围着桥桩堆积起来的坚冰。
童年,我在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鹭鸶。看到了对艚大船上的船夫船妇,看到了纤夫,看到了白帆。他们远来远去,东来西往,给这一带的农民,带来了新鲜奇异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
对于这条河流,祖祖辈辈,我没有听见人们议论过它的功过。是喜欢它,还是厌恶它,是有它好,还是没有它好。人们只是觉得,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总是对人们既有利又有害,既有恩也有怨,无可奈何。
河,现在干涸了,将永远不存在了。
1982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