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阅读:叶嘉莹:“弱德”之美
作者/彭苏 日期/2016-01-18 浏览/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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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弱德”之美
彭苏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为古典文学大家顾随(顾羡季)先生入室弟子。48年随丈夫赴台湾,任教于台湾大学等高校。1966年赴美讲学,任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大学客座教授。69年移居加拿大,任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89年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自上个世纪70年代末返祖国大陆讲学,历任多所大学客座教授,现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有著作数十种。
叶嘉莹先生在谈到词之美感特质时,提出了“弱德之美”这个新颖独到的理论,想来这正是从她自身的文化修养所引发的。“弱德”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这种美感兼具教化的作用,是美与善的统一。
叶先生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叶先生倾毕生心血致力于中国传统诗词的创作、研究和传播,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她一世多艰,身经多重忧患,却能够把个人小我投入到更为广阔高远的人生境界,在承受之下完成自己。她毅然担荷起中华古典文化传承的使命,传达着诗歌中那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生命的力量。
也曾拘囿深杯里
叶先生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遇到一位女士,说能够以人的姓名算命,叶先生并不相信所谓的算命之说,但是酒席间作为一种游戏也很好玩。
叶先生说:“她说我这个水呵,可以如杯水之含敛静止,你可以把我圈在一个杯子里盖起来封住。可是你要一放开来呢,她说也可以如江海汹涌澎湃。圈起来也可以,放出来也可以。不管她说的对不对,反正我觉得很好玩。”
于是她填了一阕《踏莎行》:“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拘囿深杯里……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在叶先生和愉平静的态度中,我们看不到她身经忧患挫伤的痕迹,而她则称自己的经历中“有决不为外人知且不为外人道者”。
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的时候她正在读初中,北平沦陷,物质生活十分艰苦,每天吃着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对于这些她是可以坦然面对的,而真正难以承受的是精神感情方面的苦痛。父亲到大后方去工作,音信全无。1941年,她17岁,刚刚考取辅仁大学,母亲突然因病抛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撒手尘寰。
大学毕业后她在北平的中学教书,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国民党海军任职的赵先生。她24岁结婚,同年11月随丈夫去了台湾,1949年8月生下第一个女儿。
“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老师选择了我。”
在台湾的白色恐怖下,女儿才三个多月,丈夫就因为“思想问题”被拘捕。后来她自己也同吃奶的孩子一起被抓,虽然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无家可归。“我们从故乡远到台湾,无家无业,有工作就有宿舍,就有薪水,就可以维持生活。先生被抓,没有了宿舍,没有了薪水;我自己也被关起来,也没有了宿舍,没有了薪水。”
当时正在暑假期间,一时也难以找到工作。她只能带着怀中的女儿投奔到丈夫的一个亲戚家。寄人篱下已是无奈,而这位亲戚也刚刚到台湾,生活窘迫,自顾不暇。亲戚家祖孙三代5口人,只有两个房间,她们母女白天就到外面树荫下面徘徊,晚上在走廊铺上一条毯子打个地铺,母女二人勉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年她写下《转蓬》一诗:“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她只能抱着吃奶的女儿,在深夜里独自流着眼泪。
开学后她找到一家私立中学教书,一个少妇,带着幼女,先生在几年之中从未露面,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因为一旦说自己的先生因为思想问题被关押着,她马上就会失掉这份工作。
她的先生被关了3年,直到1952年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又生下了小女儿,家务负担很重,她的身体状况又一直不好,一度还得了哮喘病。她当时在3所大学教7门课程,还要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上午3个小时,下午3个小时,晚上两个小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教了多少课。她的先生因为无端被关,后来一直没有工作,脾气越来越坏,动辄暴怒,她甚至想到过打开家里的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不容易到了海外,加拿大的大学要求她必须用英文教书,用英文讲诗词,她经常查生字到凌晨两点钟,而一大早就要上讲台去给学生们娓娓道来。下午5点钟,她正忙于跟研究生讨论,她的先生打来电话,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做饭,她只能低声解释。如果先生下厨房做了晚饭,那么她回家后会发现所有的锅都丢在地上,以示抗议。
生活刚刚安定下来,工作的压力也减轻了,1976年,在她52岁的时候又遭遇了新的不幸。当年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在患难中成长的大女儿,在外出旅游时出了车祸,与女婿同时逝去了。
“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在叶先生平和的讲述中,听者的心被强烈震撼着。
一杼鲛绡满泪花
“也许我留下一些东西,也许我写的诗词或者论文,你们觉得也还有美的地方。可是我那一杼鲛绡,我是用多少忧愁和困难织出来的?”海里的鲛人泣泪成珠,织成美丽的鲛绡,那是世界上最轻柔美丽的丝绸。
虽然叶先生如今著作等身,但是艰苦的时候她不仅没有书房,甚至连一张书桌都没有。
她说她并没有想要成为诗人或者学者,曾经也没有想过要担负起传承的责任,只是因为自己对古典诗词真的有感情,真的有兴趣。于是她可以“忍困不眠,忍饥不食”,不是为了什么名利,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外在的东西。而是,当陶渊明、杜甫可以在你的感受之中复活的时候,诗歌自然会唤起你一种活泼开放的精神,诗歌的生命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那是至美至善的无尽的愉悦。
叶先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她却能够在困境中越发坚强。如果有人问到她何以如此,她总会微笑着回答:“这是学习古典诗词的好处。”
诗歌对人的心灵和品质有一种内在的提升作用,当诗词的生命渗入到一个人的血液之中,与她的精神融合,那么诗词就会成为支撑其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可以从中获得一种强毅的担荷的精神,一种直面苦难不求逃避的坚毅的精神。
在苦难横空而来的时候,她默默读诵着王国维先生的词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自己的身世就如同这漂泊的柳絮,还没有开放就坠落了。虽然身世飘蓬,但是无论飘到哪里,她总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成长。
“苦难的打击可以是一种摧伤,但同时也可以是一种锻炼。”不是说要看破红尘,但有时候我们确实要看破一些纷纷扰扰,获得更大的精神的自由,代价是不得不承受一些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而且在苦痛中要支持着不能够倒下去。
叶先生开蒙即读《论语》,这是对她的一生产生极大影响的一部书。“朝闻道夕死可矣”,她所追求的道乃是一种精神的力量。
既要独善其身,又要兼济天下。如果眼见着一种宝贵的文化传统日渐消亡,作为一个深知其价值和意义的人,难免会有一种难言之痛。叶先生心怀这痛苦,担万任于双肩,脚踏实地地做着传承与开拓的工作。
她一直铭记着老师顾羡季先生的那句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
要见天孙织锦成
“我从1945年大学毕业开始教书,教了60多年,没有一年休息不教书。教书是我最大的快乐。任何一种学术文化得以延于久远,都正赖其有继承和发扬的传人,教学就正是这样一种薪尽火传的神圣的工作。我的心愿就是能够教几个好学生。”
她的一生中投注精力最多的就是教书,在北平教三所中学,在台湾连中学带大学执教20年,于1969年定居加拿大,次年得到了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聘约。早已是桃李满天下。
“多年来我在海外文化不同的国土上,用异国语言来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总不免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我虽然身在国外,却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再回到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语言去讲授自己所喜爱的诗歌。”
1976年“文革”结束,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她马上给中国大陆的教育部写信,申请利用自己的休假时间回国教书。得到批准之后,1979年她第一次回国讲学,写下“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诗经》、《离骚》,李白、杜甫,中国诗歌一脉相传,伟大的诗人担荷着人类的苦难。已故著名学者缪钺先生称她是“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既有她的故园之思和报国情怀,也有她对于中华古典文化的热爱和对于传承的一份担当。
1996年她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拿出自己10万美元的退休金设立“叶氏驮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她85岁高龄,仍然坚持每周给研究生上课两三次,每次都在3个小时左右。她与学生们讨论,认真批改他们的习作,指导他们完成毕业论文。
叶先生在一首近作中写到:“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李商隐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自己这只柔弱的春蚕吐尽千丝万缕,到底有没有巧手的织女把这些心丝织成美丽的锦缎呢?当见到自己的心血化作了天机云锦,即使付出再多艰辛与困难也无怨无悔。
“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
叶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倾注了生命之爱,通过那穿越生命的诗行赋予我们无尽的美的享受和生生不已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