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父亲是性情中人，儒雅、豁达，好读书、善饮酒，酒入口即辨优劣。

年轻时的父亲，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考中专时作文是最高分，老师荐举他做了校报编辑。父亲个性孤傲清高，字体亦简洁独特，常人难以辨认，亦难以效仿。父亲读书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人们的生活都很拮据。父亲的老师爱才惜才，做了些好吃的，总会叫上父亲，几碟小菜，一壶热酒，师徒俩乐陶陶。此后，父亲毕业回到县里，每去市里都会看望恩师。师生二人对酌叙旧，彼此鬓间皆生华发，牵挂却如醇酒历久弥浓。

父亲海量，酒场不退让，不打酒官司，酒风豪爽。心情好时，一斤酒入肠，神智依然清醒。若有伤心或不快事，三五两也能让严肃的父亲亦歌亦哭。我幼年的时候，正是文革的末期。父亲的命运难逃历史的风波，一度赋闲在家，帮母亲做些农活。心灵手巧的父亲学会了编席、打草鞋、织草甸，还会做折糖。母亲拿了这些物什到集市上换些零用钱，贴补家用。但这样的日子岂能是热爱工作的父亲所期望的？所以酒开始成了我家餐桌的必备之物，父亲有时自斟自饮，有时邀朋友推杯换盏，一盏煤油灯，几盘母亲做的家常菜，父亲和朋友对饮如歌。酒后的父亲如换了一个人，拒不喝茶水，时而放声高歌，把母亲的名字编进戏文，唱个不休，母亲听得脸颊飞红，我们这些孩子则叫好喝彩。有时正唱至开心处，父亲音调一转，径自哭诉坎坷的命运，捶床抚胸，让人心疼。母亲劝他不听，请奶奶来劝，父亲仍是咿咿呀呀唱着，滴水不进。两个哥哥一向畏惧父亲的威严，不敢亲近父亲。我是父亲宠爱的小女儿，为父亲端茶送水，父亲依言喝了水，吃了橘子，还会抚着我的头说：“还是憨丫头疼我呵！”

我高二那年，正是个性张扬的时期，和班主任因为一句话有了争执。倨傲的他要求我到办公室当面道歉，我去了，却是据理力争，分毫不让。他气极，给我两条选择，要么转学，要么赔礼留下来。我留了一句话：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搬了桌椅，傲然离去。因为负气，不肯再去其他学校，赌气在家自学。父亲拿我奈何不得，独自饮酒，在床前落泪，叹息女儿好学，却遇波折。我心有触动，不再执拗，遂依了父亲去了另一所学校就读。

大哥从政，仕途险恶，几番遭小人暗算。最艰难的日子是2004年的秋天，那场风波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大哥陷身泥沼，岌岌可危，全家忧心如焚。父亲一生不曾向人低头，为了自己的孩子，一次次奔走于老朋旧友，殚精竭虑，为大哥洗冤。父亲极爱母亲，怕她心理负担重，从不在她面前流露忧虑，总说大哥的问题好解决，让母亲一如常日去楼下打麻将。而他则在市里来回奔波，身心疲惫，撑不住了，一个人在宾馆喝酒，伏在床上恸哭。有时，他说起心里的忧惧，泪如雨下。那段时间，没有人能父亲分担如山的重压，他的白发一下子多了许多。我为父亲炖了甲鱼汤，买来了他爱吃的狗肉，做了他常吃的下酒菜，父亲并没喝多少，却醉了，满眼是泪，泣不成声，满桌菜肴不曾动著。我抱着年迈的父亲，无助而悲凉。所幸，两个月后，大哥的问题得到了公正的解决。大哥进家的一刹那，父亲抱着他大哭，家人无不动容。

工作后，我所能想到的是为父亲买好酒。因为父亲爱酒，自然要给他最好。我那时的工资五六百元，积攒下来，逢年过节为父亲买上两瓶茅台或五粮液，于父亲是最开怀的事情。我们每逢周末去看他们，父亲总会拿出好酒，和我们共饮。我说：“您留着待客吧，别喝了。”“待客？什么样的客人比我的孩子好？最好的酒就要和家人共享！”

酒若老友，陪伴父亲过了或艰苦或幸福的时光。酒早已融入了父亲的生活，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温厚的父亲对师友和家人的爱，亦如陈年佳酿，历久醇香。人生的岁月里，能与父亲时时对饮，是我们做儿女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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