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欣赏琐拾
作者/李延祜 日期/2012-03-12 浏览/763
玲珑山石有深意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带着宝玉和众清客来到一处,这里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正如贾政说的:“无味的很”。这地方就是后来薛宝钗居住的蘅芜院。众人刚一进门: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围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作者把这块“山石”安排在蘅芜院门内,恰到好处。山石一遮,使人无法一下子领略庐山真面目。蘅芜院内一切隐而不露,突出了一个“藏”的意境。如果我们结合这里的女主人薛宝钗的性格加以分析,就能进一步理解这一遮一藏的深刻含意。
薛宝钗平时“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元春从宫中送出几个灯谜来,宝钗一看并不新奇,早猜着了。可是这是皇妃的谜语,如果一猜就中,那就显得妃子太平庸了。所以她故意连说:“难猜”,她在“装愚”。贾母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年老的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食物,便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她投人所好,假装与人同好。黛玉讥讽她在别人佩戴的东西上特别留心,薛宝钗听后,“回头装没听见”。“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就是她为人处世的“插天的玲珑大山石”,把她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悉皆遮住”。蘅芜院的建筑格式与薛宝钗的为人有着象征意义。
绕过蘅芜院门前的山石,我们才能看到院内的景色。这时贾政又不禁赞道:“有趣!”
院内无一树花木,只有许多异草。这和薛姨妈向王夫人介绍薛宝钗时说的“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几、粉儿的”是一致的。但是这满院的异草却大有意趣。首先,这些“异草”“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蟠屈”,大多是盘绕寄生的藤蔓类植物,它不能独立生长,只能借助其他乔木山石攀沿而上。这些不禁使人发生一系列的联想:薛家依附贾家势力,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薛宝钗要与宝玉联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与这些牵藤引蔓的植物的寄生攀沿性多么相象。其次,这里的“异草”“或花如金桂,味气香馥,非凡花之可比。”院内花卉如薛荔、杜若、蘅芜、兰等都是香草,处处香气馥郁,这和薛宝钗这位容貌美丽整日吃冷香丸的美人也是恰相符称的。连贾宝玉这个从小就喜欢脂粉钗环的人从她身上闻到“一阵阵的香气”都“不知何味”。再次,院里的“异草”“或实若丹砂”,“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说明这里虽是异草仙藤,但终于不能离俗脱尘,都结出了火红的果子,而且还不止一个,却是串串累累。这正是薛宝钗积极用世思想的侧面表现。她不慕虚幻,而重实惠。不正是这位后来贾府女主人也给贾家结下了一颗希望之“果”吗?
薛宝钗是一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香美人。性格无情,容貌动人,既冷又香。外表装愚,内含机心,这种矛盾的统一,世人对她琢磨不透。蘅芜院也象她的主人一样,门前山石遮掩,不能让人一览无余。蘅芜院出石花草与人物性格配合谐调,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潇湘风雨最多情
《红楼梦》中有两次风雨写得最出色:一是贾宝玉看龄官画“蔷”字时的一阵夏雨,一是潇湘馆薄暮时的一场秋雨。
在中国诗词戏曲中风雨的描写总是作者抒发感情,映衬心境的重要手段之一。风雨本无情,有情人写之,感情色彩就大不相同,且什么风雨配合什么心情似乎有了定格。大风大雨往往壮人情怀,悲壮激越。所以刘邦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千古佳句;陆游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情抒发;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则为荆轲大壮行色。相反连绵的春雨秋霖,往往添人愁绪。所以贺方回把“闲愁”之多比作“梅子黄时雨”;自朴的;杂剧《梧桐雨》中,唐明皇思念杨贵妃时那场秋雨更是撩人情思:“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醉了,雨更多,泪更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洪耷《长生殿》里也是用秋雨映衬明皇凄苦哀怨的心情的:“渐淅零零一片凄愁心暗惊,……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稻愁人血泪交相迸。”
冷雨敲窗,雨打梧桐,雨洒芭蕉、枯荷,雨滴竹梢,在黄昏深夜,万簌俱寂的时候,一声声,滴滴嗒嗒,最为分明,如泣如诉,使伤感悲苦的人最容易牵动愁绪。曹雪芹深谙情景交融的奥妙,所以潇湘馆景物的描写一如其多情多病多虑的女主人。这里是千竿翠竹,苔痕斑驳,曲折的游廊,羊肠似的通道,绕阶围房九曲回肠般盘旋竹下的尺许宽的小渠,小小的房舍,小巧玲珑的家具陈设,绿色的纱窗,暗淡的光线。一景一物无不那样纤弱幽暗,都染上了林黛玉孤高自赏,凄楚哀怨的色彩和情调。在这色彩之上,作者在四十五回又添了浓重的一笔,凄苦惨淡的色调更加强烈。当时正交秋分,黛玉旧疾又发,随贾母玩了两天,劳神过度,又咳嗽起来,比往常都重,自己认为是不能好了,心情非常颓丧。和宝钗话起家常,又感叹自身孤弱无依,寄人篱下,羡慕宝钗能享天伦之乐,有家有业。在这里为了配合这种心情,作者有意在潇湘馆安排了这场秋风秋雨: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得沉黑,兼着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感慨万端,愁绪连绵之时又读了《乐府杂稿》的《秋闺怨》、《别离怨》等伤感诗篇,遂有《秋窗风雨夕》之作:“……残漏声催秋雨急;连霄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字字血泪,声声动情,达情景交融之极致。当晚睡下又羡宝钗有母有兄,又想和宝玉虽好,终避嫌疑,不免担心,“又听见窗外竹梢雨滴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窗外天公流泪,屋内愁人暗泣,雨泪交织,情景浑一,风雨助人凄凉,人感风雨触动闲愁万种。感伤气氛异常浓烈,人物性格更加深化。第五十九回里蘅芜院也下过一场雨,但不是秋雨,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日破晓,宝钗及启户视之,见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拳。”春雨过后的景象是“土润苔青”,并马上唤起湘云等人,宝钗欣喜心情见于笔端。秋雨、春雨普降大观园,而独于黛玉处写秋雨,于宝钗处写春雨,作者的用心是非常清楚的。
稻香景色藏幽怨
李纨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一个二十几岁的寡妇,在《红楼梦》中给人的印象似呼已过中年,正如冷子兴说的“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自己也自称“稻香老农”。她象封建社会其他死了丈夫的贵族少妇一样,被摒于繁华的尘世之外,只能隐居一隅,孤独地打发着青春年华。所以李纨只配住在稻香村。未到稻香村之前,首先看到的是“青山斜阻”,这青山与蘅芜院的山石不同,它能寓意在于隔阻开稻香村与大观园其他花柳繁华地的联系,隔阻开李纨作为一个青年女子应该享受的爱情生活的幸福。
转过青山之后,“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都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一座青山、一带泥墙、两溜青篱团团围住“数楹茅屋”,这固然是为了突出稻香村的农村景色,但也不免给人一种暗示:它象是人间社会的一道道樊篱,幽囚着李纨,葬送着美妙年华。连这里的树木幼嫩的枝条都不能按自然天性舒展地生长,被硬编成篱笆,犹如李纨那被扭曲了的人性。
对于这种人造景色,贾政非常赞赏。他的封建思想决定了他的审美观。认为“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贾宝玉与之针锋相对,他说:“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廓,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然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这对青年寡居的李纨当时的生活处境是有象征意义的。稻香村的景色是背人性,悖世理,孤傍无依,违背自然天成之趣的。李纨不也是在背人情,悖世理的封建礼教导演下“人力造作”成的“强为”的畸形儿吗?
在大观园只有稻香村的篱笆用了桑、榆等树木,这是突出稻香村农村景色的需要。另一方面,桑、榆在中国又可比作晚暮之景,引伸为人的垂暮之年,故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中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诗句。李纨自贾宝珠死后,就要有意识地使自己心如死灰,尽快“老化”。在封建社会寡妇无论多么年轻,打扮得越老越朴素越好,表示自己已经死灭了对家庭、爱情幸福生活的渴望。李纨虽然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妇,可是礼教强迫她的心境必须进入暮年。如只有在茅屋纸窗下作些针黹女红,课子成人,以慰桑榆晚景。
但是李纨终究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干瘪。她喜欢栊翠庵的红梅,要宝玉替他折一枝来插瓶。探春起海棠诗社,李纨不会作诗,却自荐作了掌坛社长,并把稻香村作为社址。还说:“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闹什么,因而忘了,就没有说。”可见李纨是热爱生活,不甘寂寞的。这不禁使人想到了那几百枝如“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喷火蒸霞”把春意写得异常热闹,与泥墙、茅屋、青篱、土井、桔?的色调大不相同。当然,杏花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寓田园风光之意。可是在泥墙之内,探头而出的杏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句。那么这如火蒸霞的杏花,是否可以说对李纨青春守寡,又不甘孤寂的心情有着映照意义呢?
林黛玉、刘老老贾府门前所见
《红楼梦》第三回中的林黛玉、第六回中的刘老老都是初进贾府。由于她们出身、地位、阅历的不同,在贾府门前所见也就有同异之分。
林黛玉到了贾府门前,从轿子的纱窗里首先看到了什么呢?
忽见北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刘老老进荣国府之前,在大门口又看到了什么呢?
到了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然后溜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
林黛玉母亲生前曾对她说过:“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她近日见到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天亲临贾府,而且又是在母亲死后来过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她特别小心谨慎,给自己定下了座右铭:“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无怪这位心情紧张、忐忑不安多病孤弱的少女临到贾府大门时,看到的是两个“大石狮子”。三个“兽头”。而且是“忽见”。“忽见”反映了她心情的极度紧张。“狮子”和“兽头”像突然拉近的电影镜头一样,向林黛玉迎面扑来。未进贾府,却在她心理上已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对刘老老来说,这对石狮子并没引起她特别注意,也不过是作为贾府的标志存在的。她还到石狮子旁边,窥探了荣府。“大石狮子”的“大”不见了,失去了它的威严。这种石狮子在大户人家的门前、寺庙门前是经常出现的,对于识多见广的刘老老不会感到它的可怕和好奇。相反,她却注意到了“满门口的轿马”。刘老老生活在农村,农村富贵阔绰的标志之一就是轿马的多少,地主豪绅也往往以此骄人。刘老老对这些东西感到兴趣是很自然的。
对林黛玉来说又不然。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门都是以轿马代步,这些交通工具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在贾府门前林小姐就没看到这些,林黛玉看到了“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的人”,只觉得他们穿着华丽考究,并不感到他们威严可怕。林黛玉终究是小姐,来到贾家虽是客居,对贾家奴仆来说她仍是主子,所以对于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守门奴仆自然不会有畏惧心理。
在刘老老眼中这帮人又是另外一种形象:他们“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说东道西”,显得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的爪牙,直接危害百姓的鹰犬。下层劳动人民最痛恨最害怕他们。在刘老老看来这些人自然是趾高气扬,气使颐指的一副神态了。林黛玉、刘老老在荣国府门前所见有同有异,同中有异,这些都反映了她们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
人物眼中景因人有详略
林黛玉初到荣府,到荣禧堂拜见贾政、王夫人,作者是这样写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边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要圈椅,又有一幅对联,乃是乌术联髀镶着錾金字迹,道是:
座上珠巩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林黛玉在荣府的所见所闻都是详纲描写。通过她的眼睛介绍了贾家的房舍屋宇、花鸟树木、室内陈设、人物穿戴、交接礼仪等等。荣禧堂的描写即是一例。这种详尽的描绘,反映了林黛玉精明细心,过目不忘。她是小姐出身,读过书,对古玩字画如数家珍,对匾额对联兴趣浓厚。所以作者对林黛玉的所见用了详写。这是符合人物的文化教养的。刘老老第一次到荣府,先到了凤姐住处,她的感受作者是这样写的: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竞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老老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刘老老之所见作者用了概括描写。屋子的陈设只用了四个字:“耀眼争光”。对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能像林黛玉那样指出这是楠木的,那是乌木的。刘老老对贾母房间的赞词也不过是“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她着眼于大、实用,但是要让她说出这些家俱是什么木料的,就难为她了。她说潇湘馆“满屋里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既然叫不上名字,所以对荣府高贵华丽的各种用品陈设也只有“耀眼争光”的感觉了。根据刘老老的文化修养、生活境遇,不可能指出各种器物的名字,所以作者在写到刘老老眼中的凤姐居室时,多用概括的叙述,使用了不确定的词句:“不知是何气味”、“像在云端里一般”。至于字画、古董和刘老老更是绝缘,作者不通过刘老老来写这些东西(即令写到,也都像那个挂钟一样变了形,走了样),否则,就不符合人物身份,损害了人物形象。
“放大”的自鸣钟
艺术上的表现手法,有时可以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画龙点睛,才能神气全出,眼睛好点,贵在如何点法。《红楼梦》中刘老老第一次进大观园看到的一个挂钟,就是渲染贾府豪华生活的画龙点睛之笔,而且点得好。书中是这样写的:
刘老老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锣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老老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欲待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贾府不少外国贡物,自鸣钟并不算太稀奇的东西。可是对刘老老来说,先前听都没听说过,不要说亲眼目睹了。在她看来无人拨动而自动,无人敲打而自鸣,简直不可思议。通过刘老老眼睛的“折射”,这座自鸣钟好像“放大”了,有了生命。又是晃动,又是鸣响,她像是进入了迷魂阵,四处都有活机关,周遭尽是危险的信号,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刘老老醉卧怡红院同样如此。这里的一切都使她迷惘、惊奇,离她的生活太远了。按照她的生活知识,贾府的一切都走了样,变了形,失了常规。她把画中美人当作真人,把自己在穿衣镜中的影像认作了亲家母。正像《子夜》的吴老太爷到了上海滩一样,头昏目眩。
在反映贾府锦衣鼎食的生活上,以刘老老的跟来对自鸣钟作放大式的描写,这是《红楼梦》成功的点睛之笔。如果避开刘老老,作者写:堂屋中柱民子上挂着一个自鸣钟。即使工笔细描,摹写得详而又详,也不会有现在的艺术效果。作者的高明之处是让刘老老来为“龙”点“睛”。通过这样一个生活在下层的农村妇女对自鸣钟的感受,自鸣钟给予她心理上的巨大影响,她在贾府里生活的不谐调、不适应、手足无措等等,把“吃穿用度都是外人没见过的”“天上人间诸事备”“比画还强十倍”的贾府骄奢淫逸的生活生动、充分地表现出来了。这样一座没有经过作者以客观描写作细致“加工”的自鸣钟,对渲染贾府富贵的作用胜过写一篇洋洋万言的钟赋。少量的笔墨,巧妙的表现方法,会收到巨大的艺术效果,艺术不徒以多胜。
“胡涂”的语言鲜明的形象
小红是《红楼梦》着墨不多的人物,但是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怡红院浇花喂鸟的粗使丫头,不甘心居于三、四等丫头的地位,时时想博得宝玉青睬,侪身晴雯、秋纹、碧痕之列。当她首次给宝玉倒茶得以接近之后,却遭到了秋纹、碧痕的责骂,虽然也曾一度心灰意冷,可是攀“高枝”的心思始终未泯。这个“眼空心大”、“刁钻古怪”的丫头等待着时机。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遭际了王熙凤。凤姐要她去找平儿传达一件事情。她看准了这是讨好女管家的好时机,不但满口答应,而且立下了“军令状”:“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小红果然“不辱君命”,回来后学着平儿的口气,把平儿如何遵照王熙凤的意思嘱咐来旺的话重述了一遍: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原原本本转述了平儿的话,几句话共出现了十四次“奶奶”,交待了“我们奶奶”、“这里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姑奶奶”五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她们问安、探望、书信往还、寻丹、送丹等礼仪交往。她模仿平儿口吻说话,又学平儿模仿五奶奶口气说话。一连串的“奶奶”,象是绕口令。但是小红叙述得却简洁明当,没一句废话,没一丝混淆,条理非常清楚。王熙凤大为赏识,后来就从宝玉那里要来侍候自己。
这段“奶奶”的叙述,恐怕连作者也没有一定所指。所以连李纨都搞胡涂了。正如王熙凤说的:“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作者的目的不是在于真正说明各位奶奶之间的交往,因为在这一段话里提到的一些事情,在此之前从未提起,在此之后再无交待。作者的用意主要是要通过这段“胡涂”话,塑造小红这样一个伶牙俐齿,头脑清楚,办事干练的丫头的鲜明形象。如果我们过于认真,一味去考证各位奶奶所指何人,按图索骥寻找先后情节中有无蛛丝马迹的照应,那就上了曹雪芹的“当”,醉翁之意不在酒,艺术不当胶柱鼓瑟看。小红的话虽然让人胡涂,小红的形象却跃然纸上。
巧言令色害人邀宠
《红楼梦》三十四回贾宝玉挨打后,花袭人给王夫人作过一次秘密汇报。
花袭人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处心积虑要改变奴隶构地位,所以她的每句话,每个行动都要保证万无一失。这次汇报又涉及到贾宝玉的名誉前程问题,就更须要小心谨慎,察言观色,步步试探。
一开始,王夫人责备她不该离开宝玉,无人服侍。袭人先说明宝玉已经睡下,其他丫头也能照顾。接着说,“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这两句话既表示对主子嘱咐的重视,又是从大处着眼,不要“耽误了大事”,表明完全是为了宝玉,而且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善于领会主人意图。王夫人问宝玉吃了什么,袭人回答:宝玉要喝酸梅汤,自己怕他“激在肚里,弄出病来”,就没给喝。又是自己对主子体贴入微。有了这一段对宝玉的关心,下面再暗示宝玉行为令人担心,才不致使王夫人怀疑她有诬谤主子之嫌。
王夫人试探她知道不知道宝玉挨打与贾环有关。她深知这事的起因,但是牵扯到两个主子之间的事,作为一个奴隶,不敢多嘴,连忙否认:“我没听见过这话”,只承认听说与戏子有关系。王夫人说还另有原故,仍暗指贾环。袭人又一日否认:“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现在她已经感觉到王夫人怀疑儿子行为不检点了,权衡利弊,要不要汇报宝玉的目前情况,于是“低头迟疑了一会”,最后大胆进言:“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以恨铁不成钢,玉不琢不成器的口吻,表明了对宝二爷的忠心,正中王夫人下怀。王夫人称赞她:“你这话说的明白,和我心里想的一样。”袭人发现箭中靶心,于是进一步拉入正题: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们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表白自己和主子一样关心宝玉,时刻苦劝,忠心耿耿,反招人怨。暗示宝玉确有问题,但又不忘为宝玉开脱,责任在于小人亲近。目的不是埋怨宝玉不辨贤愚,主要是压别人、抬自己,邀功请赏,故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诱使王夫人追根问底。如果说在此之前,王夫人是站在主子的地位盘问花袭人,王夫人主动,花袭人被动的话,至此,王夫人反而有求于袭人,想从她那里探听到宝玉的真实情况。花袭人由被动转化为主动,这就使她下面进谗言、射暗箭处于不败之地:非我主动汇报,是你要我提供,责不在我。既是你求于我,就要作出更多的保证,果真王夫人赞他说的“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主子开了绿灯,袭人故作惊人之语:要让宝玉搬出大观园。一句话使王夫人大吃一惊。花袭人更为主动,王夫人忙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
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大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这么一大段委婉曲折的“大道理”,充分表现了一心爬上主子地位的袭人的奴才心理:既想以这片忠心作为进身之阶,又怕触犯了主子的尊严,“听了生气”,所以话说得总是那样朦胧迷离。既处处表白为主子着想,怕宝玉败毁了名誉,使老爷太太白疼一场;又剖白自己谦恭尽心,日夜担忧,宝玉名誉事大,自己粉身碎骨事小。既要离间宝玉和姐妹们之间的关系,又不敢说有什么伤风化的真凭实据,即令有些闲话,宝玉无罪,也是无心做出;为有心人说坏。不露痕迹地打击诬谤了其他丫鬟,无形中抬高了自己;表面上事事都是忘我,一心忠予主子,骨子里无处不是为了自己,博取主子欢心。不敢说自己识鉴比主子高明,只能是“我的小见识”。不敢说主子没有发现问题,而是因太太事情太多,一时想不到。
联系她自己与宝玉之问的私情,再读这段冠冕堂皇的言词,就更显得虚伪阴毒。这是一把镶金嵌玉的软刀子。这次汇报,博得了王夫人的赏识,于是把宝玉就“交给”她了,对她的将来也作出了许诺:“自然不辜负你”。而后就成了王夫人的耳目。大至宝、黛爱情悲剧,小至抄检大观园和晴雯之死与这次秘密汇报都不无关系。
融洽而不投机的家常话
刘老老和贾母是《红楼梦》中两位老寿星。刘老老进荣国府是为了攀亲戚、找靠山、占便宜。贾母对刘老老比较热情,因为二人都到了暮年,有共同的话题。另外也象她吃腻了山珍海味,想弄点新鲜瓜菜吃一样,看腻贾府插金戴银的人物,想和山野之人交往,寻求点精神上的刺激。同时也可以用刘老老的寒酸衬托自己的富足多福,获得一点精神上的满足。她是把刘老老作为“弄臣”看待的。两个老太太表面上谈得很融洽,刘老老一味奉承,装傻卖果,以讨得贾府欢心,人在低檐下不得不低头。贾母装得一味谦逊,实则卖弄自矜。但是由于二人出身、生活境遇有天渊之别。拉家常时不自觉地形成了针锋相对。
贾母问过刘老老年纪后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看来是奉承刘老老健康,实则显示自己身体娇贵。刘老老回答:“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也要这么着,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表面非常谦卑,吹捧了贾母,话外之音是;你们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坐享其成,我们不干。谁供吃穿。一听话不投机,贾母又问起了牙齿。刘老老回了话,贾母接着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家笑话,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似乎无所事事,甚感无聊,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日子,这纯粹提卖弄娇贵。刘老老也真会奉承:“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显然后一句话又不和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贾母听说刘老老带了好些瓜菜来,说:“我正想吃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面买的不象你们地里的好吃。”贾母吃腻了珍馐佳肴,想吃点稀罕,调调口味。刘老老又有自己的欲望和生活追求:“这是野意见,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朱门厌酒肉,茅屋食糟糠,一针见血。本想说明自家贫贱,出口却令主人难堪。刘老老随贾母到了潇湘馆,不留心被地上青苔滑了一跤。爬起来以后,贾母问她:“可扭了腰没有?叫丫头们捶捶。”贾母平时睡觉前都要丫头们捶腿,何况摔一跤,按她的生活经验,当然要捶一捶。可是刘老老却说:“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在贾母认为是必然的事,对刘老老来说就感到奇怪,她不能理解贾母的好意,反认为是小题大作,多此一举。所以对话自然两种音。两个老太太很想靠拢,总想谈些共同的话题,力图找出共同的语言。可是生活韵。鸿沟无法填平,言谈自然不能投合,谁也不能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刘老老千方百计奉承对方,结果却成了一种揶揄;贾母总想谦逊,结果处处成了夸福卖弄。妙在作者写两人交谈,是那样自然,符合人物身份,和和融融的形式,针锋相对的内容,话不投机反更多,使这场家常话充满了喜剧色彩。
善化痈疽成桃花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母说:她小时候,曾经失足落水,几乎淹死,结果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鬓角上留下了一个指头顶大的一个坑儿。这本来是件丧气的事,贾母讲完后,一时别人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王熙凤却不等人说,先笑道:
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硼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
这种细节描写,个性化的语言,真正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红楼梦》中王熙凤的能说会道,善于奉承,书中其他人多有评论。周瑞家的说她:“十分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薛宝钗评她:“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儿。”兴儿向人绍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喜好。”如果单单是侧面的概括评论,终究流概念化,太空泛,没有细节丰富的血肉,物也不过是一具木乃伊。上面一段王熙凤贾母的奉承拍马,正是这种侧面描写的有住脚,人物一下子就活起来了。读者面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善于机辩,精予谄媚的世故女子形象。
聊聊数语,趣味横生。首先说老太太大难不死是自幼福寿不小,天命如此。延年益寿正是为了纳福。福寿太多,鬼差禅使碰出个坑来,盛多余的福寿。把痈疽说成艳如桃花,把灾祸化为福祥,化凶为吉,变失为得,投人所好,正中福深还祷福的贾母下怀。还不止于此,王熙凤又杜撰传说加以引证,让贾母与老寿星相比,贾母自然更加高兴。妙在信手拈来,胡编乱造的寿星故事,此时此地用来,倒觉十分妥贴自然,无斧凿之痕。王熙凤不认字,不能引经据典,“一概是世俗取笑儿”,老寿星传说的臆造,是符合王熙风的性格、文化修养的,只有她才会用这样的“典故”。难得的是她思维敏捷,出口成章,果真“凤辣子”拍马有术。
“曲线”奉承术
王熙凤一味讨好贾母,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林黛玉到贾府时,王熙凤第一次亮相。她一出场,就不同凡响,对林黛玉的亲热程度超过他人。她“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先把林黛玉夸奖了一番:“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她知道贾母“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是十分疼爱黛玉的,所以上面几句话,与其说是赞扬林黛玉,不如说是奉承老太太: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接下去,王熙凤还要表演,表现她对林妹妹命运的同情。于是接着说:“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自然这泪是流给贾母看的。
王熙凤万万没有想到,她却犯了一个错误。她只顾得表演了,忽略了表演的“背景”。此时已不是贾母抱住林黛玉大哭时的气氛,贾母刚刚平静下来。王熙凤一落泪,一贾母就有点不高兴,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王熙凤一听这哭的表演不合时宜,马屁拍错了点子,于是来了一个急转弯。“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这点随机应变的本领,绝不亚于《三国演义》里青梅煮酒论英雄时的刘备。王熙凤的喜怒哀乐都是现成的准备好了的,她象一个相声演员一样,可以时喜时悲,一个“忙转悲为喜”的“忙”字,道破了她先前落泪的虚伪。别人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可能要向老太太赔礼认错,或涨红了脸悄悄退去。可是王熙凤到底是王熙凤,她不用这种方法平息贾母的不满,而仍然用对林黛玉虚情假意的“一心都在他身上”的疼爱同情,进一步讨好老太太。用嘻嘻哈哈的“该打!该打!”缓和了气氛。
贾母对死了母亲的外孙女是非常怜爱的。她和林黛玉的亲近关系超过贾府的任何人,对外孙女的疼爱超过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希望其他人也能象她一样对待林黛玉。谁喜爱林黛玉,谁就能讨得她的欢心,这种喜爱甚至超过了对贾母自己,她也不会责怪,只会感到高兴。正如夸奖一个孩子比父母都漂亮,他的双亲绝不会生气一样。王熙凤抓住了贾母这种心理,所以采用了一心只想着林妹妹,而忘了老祖宗这种“曲线”奉承的方式,变被动为主动,乐呵呵的贾母又让王熙凤灌了一碗“迷魂汤”。一枝妒忌的冷箭
《红楼梦》中好些情节,往往粗看像是闲笔,细品大有意趣。予无心处见深心。薛宝钗滴翠亭扑蝶就是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
时交芒种节,大观园内众姐妹在一起玩耍,独不见黛玉,于是薛宝钗去找她。快到潇湘馆的时候,“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定了。低头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宝钗怕别人“猜忌”“不便”“嫌疑”,正好说明自己多心,如果自己心胸坦荡,于宝玉不存私情,哪里来的这么多瞻前顾后的考虑。这恰恰暴露了她有拈酸吃醋之意。
正当她要“抽身回去”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对玉色蝴蝶,不但是双双对对,而且还“一上一下迎风翩跹”,追逐求爱。此时此地的薛宝钗看到这样情意缠绵的一对,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作者安排这一双蝴蝶大有深意。它既是人物心理、思想感情的反衬,同时也是情节发展的契机。正是这对蝴蝶引诱着她到了滴翠亭,听到了小红和坠儿的私房话和嫁祸于林黛玉的情节,再一次显露了她拈酸妒忌的心理。
小红和坠儿的私房话让薛宝钗听到了,她听了人家的短,担心“人急造反,狗急跳墙”,遭到报复,而这时想躲也来不及了。为了不让小红、坠儿怀疑自己,又须用个“金蝉脱壳”之计。凭薛宝钗的聪明机智,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法子“脱壳”而去。不,她却毫不犹豫的拿林黛玉作了替身。她善于做戏,“故意放重了脚步”,向小红二人证明自己是刚到。又“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向前赶。”以此表明自己根本不知道阁子里有人。薛宝钗又笑着反问二人:“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又说:“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地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又寻了一寻。
薛宝钗这一系列的表演,把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使小红,坠儿确信林黛玉确实到阁子外面来过,而且待了不短的时问。试想:薛宝钗在河那边就看见了她,而且不是匆匆走过这里,却是蹲在这里弄水儿。薛宝钗要“悄悄”地唬她,自然蹑手蹑脚,走得很慢,那么从河对面通过小桥走到这里需要多少时间啊!薛宝钗的表演,果然取得了很好的“戏剧效果”,等薛宝钗走了以后,小红对坠儿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
薛宝钗暗箭伤人,无端嫁祸于无辜的林黛玉这正是在她看到宝玉去找黛玉,思绪万千的时候。再结合那一对蝴蝶的出现,她这种举动就不是偶然的灵机一动,而是有着内在的必然。
破了“二马不同槽”的例
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后两个月,贾珍给父亲贾敬作完佛事,趁空又到尤老娘这里与尤二姐鬼混。事先打听到贾琏不在,才鬼鬼祟祟溜了来。尤二姐陪贾珍吃了两盅,怕贾琏回来,彼此不雅,便推故回到了自己屋里。这里贾珍无可奈何,也只好与尤老娘和尤三姐一起吃酒。后来,贾琏来了,鲍二的老婆多姑娘悄悄告诉他贾珍在西院尤老娘处。这时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把贾琏的马和贾珍的马拉到了一起。然后到厨下和其他人饮酒嘻闹,接着下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
这段文字从表面看与塑造人物、故事发展毫无关系,是节外生枝的游离之笔。然而结合当时贾珍、贾琏和尤二姐的关系分析,二马不能同槽,寓意匪浅。
贾珍要找尤二姐重叙旧情,但是现在尤二姐已经成了贾琏的外室,“二马”不便“同槽”,他不能不有所顾忌,所以打听贾琏不在家时才来相会。这里,尤二姐向贾琏暗示自己曾与贾珍有染。贾琏早已知情,但却非常“大度”,对尤二姐说:
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烩汤。你想怎么样?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作的。乘着酒兴,干脆到西院去会贾珍。他认为藏藏躲躲倒不好,“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贾珍一听到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了贾琏,“羞惭满面”,贾琏却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了?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贾珍连忙搀他起来,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两个衣冠禽兽的灵魂真是暴露无遗。
贾琏原来也是不同意“二马同槽”的,可是他终究比驴夫高明,想出了二马同槽的办法,那就是让贾珍和尤三姐“成了好事”,这样各有所归,撕下面皮,“吃个杂烩汤”,彼此也就可以“两无碍”了,“二马”。也就可以“同槽”了。贾琏要求二人狼狈为奸,“照常才好”;贾珍求之不得,“无不领命”,这对难兄难弟终究破了二马不同槽的例。
他们的识见确实比驴马“高明”,然而j行径却不如互相蹄蹶不能同槽的畜牲。至此,作在马棚一段文字的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贾府几个“演员”
人们赞赏《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是不动声色。在《红楼梦》中同样不乏这种精彩的片段。作者往往在克尽封建礼教的庄严中杂以冷冷的讽刺,在那些伪道学的面孔上点上一个白鼻子,一下子就揭穿了富而好礼的缙绅之家的虚伪。
贾敬死了,贾珍、贾蓉父子正巧不在家,噩耗传来,“贾珍父子星夜驰回”,足见孝心之重。当在途中听说家里接来了尤二姐、尤三姐时,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顺笔一点,贾蓉孝心的虚伪立现。
父子“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经苫块,孝心何等虔诚!可是贾蓉一听贾珍让他回家料理停灵之事,可以见到两位姨娘,“贾蓉巴不得一声儿”,马上回去找两位姨娘调笑。在这期间,贾珍父子“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这时作者又悄然插入一句:“人散后,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曹雪芹善于在这些人装得一本正经的时候,突然撩起他们道袍的一角,露出他们满身的疮痍。
如果说《红楼梦》对贾珍等纨绔子弟往往是在他们装正经的当儿偶而猛刺一针的话,那么对贾政这样的道学先生,就完全是用正面描写的方法,而内含的嘲弄尽在不言之中。
一次节间贾府猜谜语: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这真是一段绝妙的相声表演,一幅漫画。深刻之处,在于贾政明知谜底是荔枝,却“故意乱猜”;贾母明明是宝玉告诉了她谜底,还要装模作样的猜中,更可笑的是贾政还要奉承一句:“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要捅破这层矫情的薄纸,都在一本正经地演戏,像是一个化装舞会,人人戴起假面具。母子之间没有一丝真实的感情,却要人为地制造一种母慈子孝充满天伦之乐的气氛。表面的真诚掩饰着内心的虚伪,个中人煞有介事,旁观者哑然失笑,无需作者点明,嘲弄讽刺的意味由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